那是一次我跟一個女孩喝咖啡的經驗……
喔!不是,不是跟妳。
……
哎呀!不要生氣、不要生氣嘛。那是認識妳之前的事耶。
……
不生氣了噢?!
OK,事情是這樣的。那時我還在高雄當兵,大約一個多月才回台北一次。
每次回家,總會不辭辛勞不計尷尬地撥電話找以前同學聊聊近況。可是打久了,反而無趣。為什麼?因為,同學們要嘛在工作上昏天暗地;要嘛在感情上波濤洶湧。只有我,每次人家問我:「還沒退伍啊?」「對啊,對啊!」「對」久了心情多悶妳知道嗎?好像全世界就這麼丟下我不管,自己一路往前走去了似的。
雖然我自認為已經盡量把握時間,不要讓自己將來回想起來時覺得怎麼當兵時一事無成。可是,那種眼看著別人水中嬉戲,而自己卻卡在一邊怎麼也游不了的感覺,說多鬱卒就有多鬱卒!
就這樣,到後來也就懶得再聯絡同學了。
可是,這也憋不了多久。
……
哈哈哈,不要擺出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好不好。
反正,有一次放假在家裡實在悶的發慌,終於還是忍不住拿起電話簿,翻著翻著,看到一個很久很久沒聯絡的同學名字,是以前補習班的同學。鼓起勇氣打電話過去之後,幸好她還沒忘記我(或者說幸好我趕在她忘了我之前打電話過去)。因為她是在電話裡話不多的那種人,我們就約了一起喝杯咖啡。
在我印象中,那女孩總是帶著笑容(好像沒見過她不笑的),而她的笑容也很特別,是那種會讓人聞到夏日沙灘海風的笑容。看到她的笑容,你可以很輕易就聯想到在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和一群好友駕著吉普車去海邊的情景。真的。她充滿活力,雖然個子小小的,卻總是一副隨時準備 party all night 的樣子。
因為這樣,所以當時我就格外地期待與她見面,期待再見到她那獨特的笑容。
等我到了咖啡館看到她時,我失望了。
「那個笑容」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那種妳在政治新聞裡隨時可以看到的制式微笑,就是那種「嘻--」的臉部肌肉動作;我甚至不敢稱之為「笑容」了。
結果,她一坐下來就霹哩啪啦開始「吐」話,從她剛和男朋友分手,一路百轉千折說到她主管習慣用左手跟她的右臀打招呼。
我剛剛不是說那是一個有點難受的經驗嗎?之所以難受,就是因為在接下來的一個半鐘頭裡,她拼命地說,我也只能拼命喝我的咖啡,咖啡喝完了拼命喝水。
從頭到尾我只說了三句話;第一句是:「對不起,我上個廁所。」
第二句:「聽妳這麼說,我覺得……」話還沒說完她就接著說:「我知道你要說什麼,可是……」又被她
搶了回去;這頂多算半句話吧!
第三句同樣:「對不起,我上一下洗手間。」
就這樣,我真的覺得約她出來簡直是天大的錯誤!
可是喔,在她的故事告一段落之後,一陣沈默。
我正想說些什麼避免尷尬時,隱約看到那久違了的笑容似乎正從她的表情深處緩緩浮上來,可是,在一半居然就停住了,好像她對要如何做出那個笑容已經很陌生了似的。
這時候,她突然深深嘆了口氣,而那個笑容也再度從她臉上隱沒,然後一句話隨著那聲嘆息吐了出來:
「咖啡,是用來留住夢想的風箏線喔。」她說。
我呆住了,一時間根本無法意會那句話的意思。
接著,她說:「你一定覺得我變了,其實我也知道我變了,而且是無可挽回地變了。」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然後她突然開始道歉,說對不起都是我在說話、對不起對你發牢騷發了那麼久之類的話。
我想告訴她我很懷念她的笑容,可是我卻說不出口,只說沒關係,真的。
之後,她像是不准我發問似的別過臉去望著窗外發呆。
我看得出來那不是真的發呆,我知道她正努力地在腦中整理一些什麼,一些她想告訴我,可是遠比前面說的那些更難表達出來的東西。
我等待著。
靜默中,她輕輕攪拌著咖啡,湯匙碰撞出清脆聲響。
然後,她開始說:
「我想告訴你一個夢,這個夢我從來沒有對別人說過噢。
我記得你以前就很愛喝咖啡(看來現在也還是),因為是跟你喝咖啡,所以,我決定只告訴你這個夢。
夢,是怎麼開始的我已經忘了。
我只記得夢中我還是個小女孩,在一個很大、很高、很亮的白色房間裡一個人玩耍。那是我的房間;不是我真正的房間,而是我夢中世界的房間。這樣說不知道你聽不聽得懂?」
「嗯!」我點點頭,「就是經常出現在夢中的地方。」
她頓了一下,「……也可以這麼說啦!」
「總之,」她接著說,
「從很久很久以前開始,我就一直在那裡玩耍。
可是,那天我一邊玩,一邊注意到遠遠的牆上掛了一幅畫,是以前沒有的。或者其實很久以前它就在那兒了,只是我沒注意到而已。
不知道為什麼,我對它感到害怕,我盡量不去看它。
可是,後來終於還是按耐不住好奇,慢慢地走向那幅畫。
現在想起來,如果我那時候不那麼好奇就好了,可是,誰知道呢?
我在那幅畫前停了下來。畫中畫的是真正的我,也就是長大的我,裝扮得非常美豔,甚至有點過頭了。背景則是一大片深不見底的灰色。
雖然心裡還是害怕,我卻發現我的視線無法從那幅畫移開。
就這樣,我盯著那幅畫看了好久,久到已經忘了恐懼。
突然,畫中的人動了。
她動得很緩慢,像是怕嚇到我似的。她慢慢、慢慢地,雙手扶著畫框,從畫裡跨了出來,站在我面前。
我仰著頭看她,她也低著頭看我。
這麼說也許有點奇怪,她也是我啊。可是,我清楚知道,她只是外表和我一樣,至於她究竟是什麼,我卻一無所知。
然後,她說話了。她說:
『終於來看我啦。忘了我了嗎?小搗蛋鬼。』
說完,她『嘻--』地笑了。
隨著她的笑容展開,我心中的恐懼再度浮了上來。
我轉頭就跑。我想回去玩我的芭比娃娃,我想回去抱我的龍貓。
我沒有回頭看,可是我知道她並沒有追上來(不要問我為什麼知道,在夢裡你總是知道你想知道的,對不對)。
雖然她沒有追上來,可是她的聲音卻從四面八方傳了過來:
『妳要去哪裡呀?小搗蛋。這地方是妳的,可也是我的唷!』
結果,我根本還跑不回芭比娃娃那裡,就已經害怕得蹲了下來。我雙手緊緊抱著頭,跪坐在地上。
我知道這一定是個惡夢,我對自己大喊著我要醒過來!我要醒過來!可是,我終究還是沒能醒過來。」
說到這裡,女孩露出了苦笑。
她接著說:
「然後,我看到她出現在我眼前(其實只看到那雙屬於自己卻陌生得恐怖的小腿)。我想,既然我沒辦法醒來,那我只要不去想她、不去理她,她就應該會消失了對不對,畢竟這是我的夢啊!
就在我努力不去想她的時候,她說話了:
『小搗蛋,會有什麼夢境從妳這停頓的意識裡出來,我可不知道喔!』
我雖然聽不懂她那句話的意思,卻清楚感受到她話裡的恐嚇。
我還是故意不去理她,開始拼命地在心裡、在夢裡找爸爸、找媽媽,找會保護我的任何東西。
這時候,她又說了:
『妳在想什麼啊!妳以為妳拼命地做這做那就可以把意識漏洞補起來嗎?好啦,不要玩了、不要玩了,妳看,我已經幫妳蓋好了一座茂密的森林給妳玩耍了,下去吧!』
她說『妳看』的時候,我居然就真的抬頭看了,唉~~。
然後我看到眼前的地上出現了一個大洞,從洞口往裡看,是一片深綠色的叢林,沒有什麼鳥語花香、蟲鳴鳥叫,只是一座很深很深、深到最後變成灰色、黑色的森林。
我正想說我才不去咧,她卻不知何時已經到我身後,輕輕一推,我就……」
女孩說到這,停了下來,輕輕啜了口冰咖啡。
我正想開口問她後來呢?她卻說了一句完全九不搭八的話:「其實,我應該繼續喝的,可是我卻很久不喝咖啡了。」
我搞不懂這跟咖啡有什麼狗屁關係,我只想知道那個夢的結局;哪有人故事講一半的啊!
於是,我問了她,她回答:
「喔!夢啊!就醒啦,到現在。算不算醒我不清楚,至少理論上是醒了。」
然後她又給了我一個「嘻——」的制式笑容,接著說了些時間不早之類的話,也不顧我滿臉的疑惑,抓起帳單就往櫃臺走。我一個人還留著幹嘛,只好匆忙跟著離開了咖啡店。
然後就各自回家啦。
……
喂!醒一醒,我的故事講完了啦。
還要不要再一杯咖啡?
……
什麼?要想一想那個夢。好吧,妳慢慢想,我要再一杯。
小姐,對不起,麻煩再給我一杯冰咖啡,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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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 舊作改寫